一个网瘾女玩家的自白书 | 三明治
文 | yaoyaolee
我曾经是个重度网瘾患者——至少在长辈眼中,我是这样的。这种网瘾,并不是每天离不开手机,竭力刷着各种社交网络的那种普通的网瘾,而是沉迷游戏的那种网瘾,是应该被抓去杨教授的治疗中心接受电击疗法的一种瘾。
“瘾”在大部分场合里,都是一个象征着不良嗜好甚或疾病的词汇,毕竟它顶着一个病字头,又是隐蔽的、难以被人察觉的,当一个人意识到自己身上有“瘾”时,即是证明这种“病”已经悄无声息地蔓延到了身体上下的各个器官、各个习惯里,融入了他的行为举止。成为他的一部分。
因此,当我意识到网瘾已经影响到我的现实生活时,我在亲戚朋友眼里,被描绘成这样一种状态:顶着黑眼圈,沉迷二次元,每天点开游戏打打杀杀,键盘上WASD、QWER几个键上的字母都被磨没了,电竞鼠标上沾着一层厚厚的油,是刚吃完薯片后来不及擦手而抹上去的。
壹
我的游戏年龄,掐指一算,也有20年了。小学的时候,父亲出于教育考虑,在家里配置了一台电脑——在20世纪90年代末,电脑、互联网还没有完全普及,笨重的台式机被安放在客厅的一个角落,每次运行的时候,就发出一种沉重的、气喘吁吁的声音,这种精密的机械零件高速运转的声音,以及机箱里透出的淡蓝色光芒,无一不在幼年的我眼中昭示着一点:一个崭新的、从未接触过的世界向我开启了大门,这个世界运行着一种与现实生活完全不同的算法。
父亲显然也是第一次接触这个新事物,我看他扁扁的指甲在开机键上按了一下,这机器就这样兀自运行起来,好像万事万物,所有的规律。
win97的操作系统,非常有限的存储空间,硬盘光驱。每次开机的时候,都是一片天蓝色的背景,上面漂浮着一面微软的彩旗——这个界面至今还浮现在我的脑海里。
一整个新时代在向我们展示它的面庞,而我,包括我的父母在内,在当时,丝毫没有意识到这对我们意味着什么。
那时候,父亲是一个年轻、有活力的中年人,乐于拥抱所有新鲜事物。他开始带我去市里有名的电脑城“淘碟”。
“淘碟”的意思,大约就跟如今的淘宝相似,那时候,游戏产业在中国大陆方兴未艾,大量盗版光盘被套在塑料包装里,光盘外面包上一张印制拙劣的彩色铜版纸,说明游戏的内容、玩法。这些光盘一排一排地被商贩放在纸箱子里,置于店铺中不起眼的角落。每个去“淘碟”的人,都要用右手食指轻轻地划过每一张光盘,目光飞快地阅览着感兴趣的内容,凭直觉挑选或许会中意的游戏,遇到喜欢的,就抽出来放在一边,等到翻完一排了,再累积起来跟老板结账,买得多了,还能讨价还价。
“好少见哦,老豆(老爸)带个囡(女儿)出来买碟。”老板说一口流利的粤语,会与父亲寒暄几句。每当此时,父亲仿佛是为自己、为我辩护一样,理直气壮地说:“小孩子,平时学习很辛苦了,玩玩游戏也没所谓的。”
于是,我就在父亲的“纵容”下,接触游戏和互联网。
那些游戏的内容,多是日本、香港、台湾开发出来的模拟养成、角色扮演类游戏,有的甚至汉化不完全,字体都是乱码,根本玩不懂,但想到一张碟也要五块、十块的,对90年代的普通家庭而言,并不是一笔能让孩子随意花销的小钱,于是我只能硬着头皮玩。也有一些光盘,买回来放进光驱后,整个机箱像年迈的老人一样竭尽全力地呼吸、运转,但依旧读不出来。
“爸,这张碟又读不出来了。”我把光盘递给父亲,父亲在看球赛,非常阔气地把它扔在茶几一旁,粗豪地说:“妈的,下次我去找那个老板换。”至于后来换没换,也是不记得了。只是每次跑电脑城,都会带回新的游戏,家里的光盘也越来越多。
游戏都是这样,玩通关了,也就索然无味了。当结局的画面出现在我眼前时,意味着这张盘又是可被收进抽屉里封存的“古董”。也有遇到久久不能通关的,只能不断研究、摸索,存很多个档,失败了就不断读档重来。
我有时候想,如果人生也能这样不断读档重来,那该多好啊。
贰
时间迈进了21世纪,人类经历了千年虫的浩劫,我也迈进了中学。
有一段时间,父亲因工作不顺,赋闲在家,每天养鸟。最多的时候,屋里挂了十几笼的鸟,从暗绿绣眼到画眉,天刚亮,鸟叫声就不绝于耳,父亲起床开始照料这些鸟儿的起居——给它们添水加食,更换笼底的脏报纸,报纸上有鸟儿排泄的粪便,星星点点,黄白相间。为了做这些“尿片”,他每隔一段时间就把旧报纸收集起来,用圆珠笔照着笼子的形状在报纸上画圈,又用剪刀依着形状裁剪出一个妥当的圆形,然后心满意足地把它们叠放整齐,以备使用。
他甚至在家养起了蚂蚱和面包虫,作为鸟儿的食物。以致每次我路过阳台的那块区域,心里都暗自发毛。遇到天气好的时候,他就提着笼子出去遛鸟,和公园里打太极拳的大爷们打成一片。
有的时候,我来了兴致,也帮他裁裁报纸,用喷壶给鸟儿洗澡。
我觉得他这种嗜好和我喜欢玩养成类游戏没有什么区别,毕竟在游戏里,我也是照顾一只宠物的生老病死,只不过点几下鼠标而已。唯一比较困难的地方在于,现实中不能以数值的形式显示出每只鸟的身体素质和机能,因此也就无法有的放矢地科学养鸟,没有攻略和秘籍,如同一个beta版的游戏,只能凭感觉走,还要提防因为忘记关笼子门而把鸟放飞的危险。
也许是我们俩的状态太相似了,从而萌生出一种彼此厌恶的情绪;又或者仅仅是中年失意遇上了狂躁反叛的青春期,我和父亲的关系在那段时间急转直下。
每当看见我玩游戏的时候,他都会过来操心几句我的学业,“有这个时间玩游戏,怎么不去把数学补习一下?又考不及格。你这样下去不行的。”
身为女儿的我,大概从那时候就知道父亲的痛处在哪里,但我还是执意要顶撞他,用他的弱点去刺伤他,就像我从小说里看到的“以彼之道,还施彼身”的武学一样,招招戳人心坎。我说我不行,难道你就行了吗?你养鸟和我玩游戏有什么区别呢?
大家都沉迷,只不过沉迷的事物不一样。硬要分个孰高孰低,无异于五十步笑百步。
父亲的脸瞬间涨红,我能感到他被压抑的怒火。但我就是这样,越是令人难堪和羞愧的事情,我就越要说出来,在恶语出口的一瞬间,就像丢掉了自己身上的一个包袱,同时也推卸了自己的责任。然而,往往换来的是疾风骤雨一般的争吵。
彼时,处于青春期的我,难以理解父亲对于游戏的态度为什么发生了180°的转变。争吵得最激烈的时候,我摔碗、闭门,关在房间里大声哭泣。父亲暴躁的骂声仿佛震动了整座楼,他每喊一次,我都感觉地面在轻轻地震动,就连我的心脏都跟着跳漏了节拍,其惊悚程度,并不亚于恐怖游戏。
我开始意识到,作为一个即将成年的人,生活所加之我的困难,所要我调和的关系,比游戏要难得多。而且更重要的是,它不能存档,无法回头。
这种紧张的关系一直维系了好几年,直到我离开家,迈入大学。
叁
高考填报志愿时,我不顾母亲的反对,执意要出省读书,其中一个原因,就是我与家人的关系,一直处于若即若离又互相伤害的状态。触碰未必是保持和平的方式,但疏远是。
我过上了如愿以偿的生活——一个月接两次家里来的电话,例常问候家人平安。除了上课和写作业,其他时间我都把自己关在宿舍里打游戏。这在当时的女生宿舍里是一件不太常见的现象。当别的女生逛街时,我在打游戏;她们在约会时,我在打游戏;她们放假带男友回家见父母,我带电脑回家打游戏。那时候,我频繁使用的是一部老旧的黑白屏按键手机,除了打电话、发短信以外,没有其他功能。除了上课、打饭和去澡堂洗澡,我几乎切断了现实生活里的其他社交——因为,我的社交网络都在游戏里。每天最愉快的时刻,就是起床登录游戏。
我在游戏里有一群好友,他们或是跟我一样还在读大学,或是已经在社会摸爬滚打了几年,我们唯一的共同语言就是游戏。有时候我们会很孤独,但大部分时间里,我们都被纷至沓来的感官刺激迷得七荤八素,就连平时疲于应对的社交关系,在游戏里都变成了简单的组队、打怪。不打游戏的时候,我们就单纯地开着语音聊天——聊生活中的琐事,比如B君老婆又发飙拔他的网线,C君炒股亏了多少钱,连去网吧的钱都没有了。
与之相反的,我现实中的交际圈在迅速地萎缩,像开了一夜就凋零的花一样,垂丧着花蕊。而我的父母,也从我假期中的种种表现,认定了我是个“网瘾青年”的现实,从一开始的一过晚上10点就推门进来催我睡觉,到白天时不时地进房间对我进行长篇大论的思想教育,“科普”网络游戏对青少年的危害,他们用尽了能想到的所有办法,最无奈的时候,也曾拔过我的网线、电源线。
一次假期,我打游戏正到兴头上,一不小心把手边的水洒在了笔记本键盘上。游戏画面突然凝滞,不一会儿就蓝屏了,再也开不了机。
一刹那间,我的大脑仿佛也死机了,想不出应对的措施。我站在房间里发了一会儿呆,发了条信息告诉游戏里的朋友:你们先玩,我有事先下了。
我灰溜溜地捧着电脑去找我爸,告诉他原委。他用一种饶有兴致的、挑衅的眼神看着我,仿佛在嘲讽我的沉溺,控诉我的罪行。但最后,他还是收起了这种目光,默默地点上一支烟,妥协道:“坏了就拿去修吧。我明天把它拿去电脑城找个师傅看看。”
肆
“电脑城”是多么熟悉的一个词汇。曾经,那里也是为我源源不绝地供给快乐的地方,不亚于任何一个游乐场,任何一个动物园。如今,它却变成了我“罪行”的审判场,我背着笔记本电脑,像背负着作案工具一样行进。十多年前卖盗版碟的商贩虽然早已不在了,取而代之的是卖智能家居、无人机、体感游戏机的商铺。在过去的十年里,我们所有人都没有想象到,互联网会以怎样的形式攻占和影响我们的生活。
我看到那些戴着VR眼镜的人,在游戏里猎杀异形。每个人都显得孤独又专注。好像和这个现实世界关联全无,如果他们把自己关在房间里,备上足够的干粮,那接下来的日子里,我们就只能在虚拟世界里相会了。
当我从父亲手里接过修好的电脑之后,我小心翼翼地重新开机。所有游戏都还在桌面原来的位置,好像所有事情都没有改变。只是父亲的眼神略显凝重,颇有一种放虎归山的无奈感。他递给我一套笔记本清洁套装,蓝色的小袋子里,装着喷雾和小刷子。“你看你的电脑,脏成这样,自己好好擦一下。”
我默默地掩上门,听到他离去的声音,才松了口气。
连上语音,游戏里的朋友还在照常聊着天,问我为什么几天没有上线。在我离开的这段时间里,周一更新过后,我们战队的名次从电信区前100跌到了200名以外。“速度上线开搞了。”他们说。
台灯依旧散发出暖黄色的光芒。游戏里层叠绚烂的色块,此时此刻,突然有一些失真。
伍
在我工作以后,随着年龄的增长,昔年游戏里一同玩耍的好友,却渐显疲态,也有的人在我列表里的头像再没有亮起来。如果说,当年我们玩得有多尽兴,那么现在就有多落寞。有一段时间,所剩无几的几个朋友相约一起去玩新的游戏,但过了一个月后,大家纷纷败下阵来。
“儿子幼儿园放学了,我要去接他。先下了。”
“老婆喊我搞卫生,我先去了哈。”
“公司派我去外地出差,有一个月玩不了了。”
种种说辞,层出不穷,渐渐的,我也失去了点开游戏的欲望。这一次,没有人规劝我,没有人威胁着要拔掉我的网线,更没有人要把我送去做电击治疗。我,作为一个有独立思考、执行能力的成年人,自愿地做出了这个选择。
我的电脑桌面上,有一个区域被专门划分出来陈列游戏——我像收集癖一样,购买、下载这些游戏,玩了一两次,就再也没有点开过那些图标。
我的父亲也不再养鸟了,家里还放着一些蒙尘的空鸟笼,其中一部分价值不菲,上面有用象牙雕琢而成的精致镂刻,上面卡着供鸟儿喝水进食的小瓷缸,只是原本饲养的鸟儿,飞的飞,死的死,剩下的一些被父亲送给了别人。我时常想,他或许也是跟我一样,感到腻烦了,就换了个爱好。
母亲偶尔会嘲笑他早年的这种爱好,说他那些年沉迷养鸟,不思进取,砸了多少时间在上面,到头来却什么也没得到。就像他曾嘲笑我一样。
只有在那个时刻,我们两父女才会露出相似的、羞赧的笑容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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